
文/黑桐
我在京城卖馄饨,一卖就是二十年。
成王世子在京城策马狂奔,马蹄踏翻了我的馄饨摊,还抽了我一鞭子。
世子态度嚣张:“一个贱民而已,本世子就算不赔,你又能如何?”
隔日,我去京兆府击鼔鸣冤。
六部尚书亲临,左右御史旁听。
宁昭侯拎着世子上殿:“我把这小兔崽子逮来了!”
坐在主座上的皇帝:“把这小子打到他爹都认不出来。”
1,
白菜帮、芹菜茎、大葱整捆切碎。
新鲜的猪肉细细切成臊子,和上菜叶调料,包在薄薄的面皮里。
面皮上粘着些面粉,里面肉馅弹牙嫩滑。
呼啦啦下进鸡汤锅里,白白胖胖的馄饨在滚烫的热水中来回翻腾。
等面皮熟到透光,就捞出来,放入碗里,撒上葱花香菜。
初春的早上,来上一碗馄饨,舒坦得让人浑身冒汗。
这天早上,锅里的白烟刚升起,就有客人来了。
走街串巷的挑货郎,天桥下的手艺人、南来北往的马夫……都是我的客人。
五文钱一碗的馄饨,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,算得上是物美价廉。
客人络绎不绝时,几个身影站在街角,偷偷摸摸地向这边张望。
我定睛一看,发现是昨日刚进京的学子,都住在街角李叔家的通铺里。
李叔家的通铺是柴房改的。正月底的天气阴冷,那窗户呼呼漏风,却还是吹不尽屋子里的酸臭味。
可胜在便宜,只要十文钱一晚。
住在他那的学子们囊中羞涩,一碗馄饨五文钱,够他们啃上三天的干粮饼。
我叹了口气,对着他们招了招手。
“来吧,我这能赊账。”
几个学子面面相觑,又过了好久,才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。
摊子角落里有一棵小树,是我三年前亲手栽的。
初春的日子,树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枝桠。
我招呼他们在树下的座位坐下,又拿出几个碗,挨个盛了馄饨给他们:
“安心吃吧。寒窗苦读这么多年,别在这最后关头掉了链子。”
见还有人僵着不动筷子,我话音一转,作出一副凶狠模样:
“我这都计着账呢,等你们金榜题名当了大官,我肯定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要。”
“到时候,你们要是不认账,我就去京兆府敲鼓,告新科进士欠我的馄饨钱不还!”
那人噗呲一笑,转眼却又红了眼眶。
水滴滴落在面汤里,划开一点小小的涟漪。
2,
正月刚过,又是一年春闱。
京城里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。
有些家境殷实的,一进京就住到了东西城的会馆客栈中。
那些地方装潢精致,店家服务热情周到。
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说。为了不耽误学子准备春闱,三餐热水也都会每日殷勤地送到房中。
与之相对应的,价格也十分昂贵。
因此,更多的学子会选择在南北城住下。
南北城里多是些民宅改的房子,漏风的通铺炕,带着些馊味的铺盖。
一天只要十文钱。
东贵西富、南贫北贱。
同是寒窗苦读十数载,却是天壤之别。
我的馄饨摊就开在南城的集市口。
之前是我娘开。
三年前她死了,就换我接手。
三年里,我改良了馄饨的配方,也积累了些名气。
现如今,进京赶考的举子越来越多,许多人都聚集在南城集市口附近,我的馄饨摊日日都人满为患。
实在付不起钱的学子,我便记下他的姓名,赊账。
有些抹不开面子,提出要以工代食。
我便找了些省事的活计给他们做。
做了事,他们也吃得心安理得些。
一连吃了几天,大家都熟络了不少。
学子们众筹买了蜡烛,等打烊后,一起坐在摊子里读书。
昏暗的烛光、沙沙的翻书声、皎洁的月光、斑驳的树影。
我坐在角落里算账,感觉这夜晚竟也不似从前一般,阴森可怖。
学子那边突然嘈杂起来,还夹杂着些哄笑声。
“宋姑娘!”有人高喊:“谢兄想问你年纪多大了?可有婚配?”
一片起哄声中,谢知学被推了出来。
刚来我馄饨摊那日,也是他僵着不肯动筷子。
谢知学脸颊微红,眼神也有点躲闪。
“宋、宋姑娘……我……”
读书人就是面子薄,稍一起哄就臊得不行。
我抬起眼,毫不留情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。
“长得还行,还是个读书人,不错,”
谢知学眼前一亮。
“可惜了,我娘临终前,嘱咐我要招赘呢。”我搪塞道。
亮晶晶的眼睛又暗淡了。
天底下,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肯去做那赘婿。
读书人心气高,新科及第仿佛近在眼前,他们又怎么肯。
“行啦,好好去读你的书吧。”
我挥挥手,继续埋头看账。
谢知学却不肯走。
他踌躇良久,深吸了一口气,开口道:
“宋姑娘,在下年十九,家中有一兄长已经成亲,血脉姓氏传承,自有他来承担。”
“我知我现在一穷二白,配不上你。若是我此次榜上有名,可否再来,向你提亲?”
这话是真把我说愣了。
我重新抬起头,仔细又把人重新打量了一遍。
年少时,人总是为了这么丁点恩义,义无反顾地搭上自己的一辈子。
等到老了,再回首,又追悔莫及。
……还是个孩子呀。
“等你考上了再说吧。”
我含混不清地说。
3,
可我没想到,谢知学在春闱中一举夺魁。
殿试后,他又被皇帝亲笔点为状元。
阁老家的小女儿尚未婚配,皇帝做媒,想问他是否愿意。
谢知学却说自己已有婚约,拒绝了这门婚事。
“学生家境贫寒,初到京城时,连饭都吃不起。”
“南城集市口开馄饨摊的宋姑娘为人纯善,对我处处帮扶。”
“学生曾向她许诺,若是榜上有名,必会向她提亲。”
“承蒙陛下和陈阁老抬爱,可大丈夫一诺千金,言出必行。”
虽然拒了赐婚,但皇帝喜他知恩图报、重情重义,特赐白银千两,让他向我提亲。
谢知学人还没到,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。
集市口看热闹的越来越多,生意都做不了。
我索性关了摊子,提前打烊。
东西收拾到一半,谢知学带着媒人和聘礼,来提亲了。
我关上围门,任凭媒人和周围看热闹的人好说歹说,就是不开门。
“状元郎请回吧。”
“不过几碗馄饨,不值得你如此报恩。”
“我们二人并无情意,你何必为了这一点恩义赔上一辈子呢。”
没错,这是恩义,不是情意。
若我真是被状元夫人的名头迷了眼,义无反顾地成了亲,那才会把这仅有的恩义,都一点点耗尽了。
媒人说得口干舌燥,最后在空中一甩帕子:“状元郎,我看,你这喜钱我可是收不上了。”
谢知学沉默一瞬。
他独自走上前来,隔着木栏唤我:
“宋姑娘,今日是我唐突了。”
我叹了口气:“不,错都在我。”
“前些日子怕耽误会试,许多事情并未和你说清。”
“我知你感念我的帮助,可这对我不过是举手之劳。”
“馄饨钱一共三百五十五文,你记得把钱结了便是。”
谢知学叹了口气。
“好。”他的语气怅然。
4,
谢知学留下了三百五十五两白银,说是结算我的馄饨钱。
那天之后,这件事被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。
我的馄饨摊人满为患,人人都想来看看我是个什么模样,馄饨又是个什么味道。
与其同时,又有不少学子赶来结算我的馄饨钱。
他们有的金榜题名,有的名落孙山。
有的遇上新机缘,十倍百倍地送还;有的囊中羞涩,销了账就匆匆离开。
也有的销声匿迹,从未来过。
人情冷暖,世事无常。
这是常态。
我掏出赊账的册子,收好钱后仔细地做好标记。
算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,我盘下了摊子旁的铺子,仔细装潢。
铺子不大,只堪堪摆下八张桌子。
有了谢知学的名头,不少文人墨客也会来我这馄饨店,点上一碗馄饨。
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,我叫匠人粉刷了墙壁,又细细在房檐桌面上雕了花。
文人墨客素来爱些花花草草的,我选了几株翠竹搬到了店铺里。
这样一番布置下来,店面看着雅致了不少。
我做了副“宋珠馄饨”的匾额挂在店门口。
这幅匾额一挂出去,传言中的“宋姑娘”变成了“宋珠”。
过了两个月,宋珠馄饨开张前夕,我又一次见到了谢知学。
那时,他已经和陈阁老家的小女儿成了亲,出任了户部员外郎。
马车停在我门口后,谢知学率先下车。
随后,他抬起手,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下了车。
南城都是些市井民户,这样豪华的马车更是少见。
街上人来人往,不少人都抻着脖子向这边瞧。
我原本正指挥木工师傅搬桌椅,察觉到不对,走到门外瞧瞧出了什么事。
谢知学夫妻二人一看见我,立刻躬身行礼。
“诶哟!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,快起来!”
我连忙跑过去,想将二人扶起来。
二人却不肯起身。
谢夫人握住我的手,抬眼,温声道:
“夫君刚入京时,承蒙宋姑娘照料有加。如今夫君金榜题名,仕途顺遂,我们夫妻二人难报您大恩。”
我羞赧:“只是几碗馄饨,何止如此……”
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”谢夫人说得斩钉截铁。
他们夫妻此次前来,除了给我带了些礼物外,竟然还拿出了一张地契。
位置就在我的馄饨店旁。
这地方原本是家酒楼,只可惜经营不善,掌柜的已经全家打包回了西北。
谢夫人将地契呈给我,我连忙挥手拒绝:“这太贵重了,我可不能收。”
“状元郎的馄饨钱早就结清了。”
来来回回几次,见我的确不想收,谢夫人才松口。
她转而提出,要在这地契上建一座客栈。
客栈平时照常营业,只不过到了春闱时,就只供前来应试的学子免费入住。
这是造福天下学子的大好事,我连声称赞。
5,
宋珠馄饨竣工后,隔壁的客栈也开始修缮。
与此同时,我和谢知学的名字越传越广,名声甚至传出了京城外。
所有人都说,谢状元郎知恩图报,卖馄饨的宋珠姑娘又不协恩图报。
二人皆是心系国家民生,造福天下百姓。
有了这样的故事,宋珠馄饨的生意兴隆,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,便又招了几个伙计。
其中有位叫福贵的男孩,十四五岁的年纪,为人却很伶俐。
来应聘时,我观他衣着不菲,便问他为什么来我这馄饨铺子。
福贵面露不忿:
“……我爹问我鸡蛋多少钱一个。我答错了,他就赶我出来,说等我弄清楚这每日菜价几何后,再回去继承家业。”
我听着,觉得有些好笑:
“那你觉得一个鸡蛋该多少钱?”
福贵:“……十两?”
我叹了口气,从厨房摸了两个茶叶蛋出来。
“这两个茶叶蛋,我们店里卖一文钱一个。”
“收鸡蛋就更便宜了,一般七颗鸡蛋只要五文钱。”
“你刚刚说的十两银子,够这南城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。”
福贵低头不语。
他身上的装扮虽素净,但仔细看去,剪裁绣工布料无一不精湛。
与其说是店小二,倒像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。
“若是你真想留在这,我们店还给伙计提供统一着装,”我说,“你身上这身可不能再穿了,我怕店里的客人都不敢进门。”
听了我的话,福贵猛地一抬头,眼里满是惊喜。
“掌柜的放心!”他大声道:“我肯定好好干!”
6,
虽然福贵没做过帮工,可他头脑伶俐,性子又活泼,很快就和其他人打成一片。
等小半月过去,他往店门口那么一站,世家公子的气质全无,活脱脱就是个在市井中跌爬滚打多年的店小二。
他字写得好,还给店里写了新的招牌。
再配上些字画,小小的馄饨铺子立刻变得雅致许多。
又过了几个月,隔壁客栈竣工了。
谢知学将其取名为“金榜楼”,寓意居住的学子都能金榜题名。
打着谢知学状元郎的名头,金榜楼开张那一日,不少人进京后就直奔南城来住店。
金榜楼里没有饭菜。客人住下后,少不了来我的宋珠馄饨吃一碗馄饨。
闲聊间,谢知学知恩图报的故事,就又传了一遍。
福贵听了,面露不屑。
等到店铺打烊后,他开始和我抱怨:
“沽名钓誉的俗人罢了!”
“这法子肯定是他那个岳丈给他出的。谢知学在朝中毫无根基,娶了陈家姑娘和入赘有什么两样?”
“那个老油条,一心想着帮女婿铺路!”
和我说完这些,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些恨铁不成钢:
“宋珠你也是,他们利用你耍这些心机,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!”
我算账的手一停:
“他们利用我什么了?”我抬眼。
“利用你谋求个好名声啊!”福贵大声道,“还利用了赶考的学子,满天下宣传他们陈家的善心!”
我笑了:“银子是实打实给我了。客栈也修了,供学子赶考免费居住,何来利用?”
“好事是他们实打实做了的,好名声也是他们应得的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福贵还想争辩。
我提起手,戳了戳他的额头:
“论迹不论心。人家好事都做到了底,你还想怎么样?”
“做好事就单单纯纯地做好事,就不应该求报答!”福贵说。
“那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了。”我摊手,
“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圣人呢?”
福贵又沉默了。
第二日,他看着“金榜楼”的眼神愈发复杂,只是再无不屑。
7,
又过了两年,我二十二岁了。
一转眼,福贵就在我这做工做了两年半。
这两年半里,他身子抽条了不少。年头刚做的伙计服,年底就不合身了。
他家中似乎出了些变故,来我这帮工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我打听了几次,见都被他搪塞过去,也就不再多问。
只是年底发月钱时,甚至还比去年厚了一倍。
福贵掂着重量,觉得不对。
年底了,不少伙计都要返乡过年。
为了给大家践行,晚上,我下厨炒了几个菜,拿出店里最好的酒,热热闹闹地摆上了一桌。
三年过去了,院子里的那颗小树似乎粗壮了不少。
北风呼啸而过,吹散了树桠上积沉的雪堆。
酒过三巡,大家都昏昏欲睡。
福贵扯了扯我的衣角,偷偷问我是不是发错了月钱。
“没发错,”我笑着回他,“你放宽心,好好处理家中事。”
“你只记住一点,若是家里出了变故,再来我这馄饨铺做个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从前店里有一对夫妻帮工,老家遭了难,哭着来向我辞行时,我也给这样他们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。
再告诉他们若是无处可去,随时都可以再回来。
馄饨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,多几个伙计还是养得起的。
福贵哭笑不得:“哪里就至于到这个地步。”
十七岁的少年人,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,可行事作风却愈发果敢沉稳。
他向我请了几个月的假,说是父亲病重,他要回去侍奉。
8,
过了年关,又是二月春闱。
与往年不同的是,今年圣上病重,春闱由太子主持。
圣上爱重发妻,太子是中宫嫡长子,地位尊崇。
只可惜,先皇后早逝,太子母家式微。
刘贵妃出身世家名门,又接连诞下几位皇子,对皇位虎视眈眈。
之前坊间也有传言,说圣上对二皇子也十分器重,想要改立太子。
可现在圣上派太子主持春闱,足见这都是些无稽之谈。
这些大事影响不到普通老百姓。
春闱将近,全天下的考生纷纷入京。
只是今年,有钱的考生放着东西城的会馆不住,一定要先来金榜楼。
可惜,越是有钱,这金榜楼越是难进。
“公子请回吧,您头上戴着的这颗珍珠价值何止千金,恕小店不能接待。”
“公子请回吧。”
“公子……”
春闱期间,金榜楼只接待进京赶考的学子,还必得是家境贫寒。
短短一天,金榜楼的掌柜的一直在劝退那些一看就身价不凡的学子,说得口干舌燥。
可劝退了大部分,还是不够。
小小一个金榜楼,容不下天下贫寒学子,庇护不了天下劳苦百姓。
李叔家的宅子风水好,三年前出了状元,早就被有钱人家花大价钱买了去,供自家弟子读书备考。
可没了李家,还有其他人家。
周围赵叔家、齐嬷家、钱大娘家的通铺里,也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。
依然是阴暗的房间,酸臭的铺盖。
只要十文钱,就能住一晚。
第二天一早,宋珠馄饨刚开张,香飘十里。
熟悉的街角,又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站在那里,伸着脖子张望。
我叹了口气,像是三年前一样,对着他们招招手。
“来吧,我这能赊账。”
9,
会试结束后,京城里闹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兵祸。
圣上驾崩当晚,有人带兵夜闯宫门。
宫里闹得厉害,京城也不太平。
有劫匪趁着兵祸闯进京城,劫掠富户。
可东西城的达官显贵人丁兴旺,护卫家丁人多,他们冲了一晚上,也没冲破几家的大门。
有几个心思快的,立刻冲着南城来了。
南城的老百姓势单力薄,一家子四五口人,一刀就能砍死。
虽然普通人家手里没有几两银子,可总比白来一趟要好。
谢知学,和之前在我这赊过账的一些官员提前给我捎了信。告知我要紧闭门户,有的还送来了几个护卫。
我提前听到消息,立刻召集附近的街坊邻居,以及住在他们那的学子来到馄饨铺避祸。
陈家也往金榜楼派了不少护卫。
那几个劫匪看到这附近人多,也不敢硬闯,倒是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。
宫里的局势也尘埃落定。
闹事的是刘贵妃的几位皇子。
他们不满圣上让太子继位,想要刀挟圣上,逼他修改遗诏。
多亏太子早有准备,早早送诏书给京城百里之外驻扎的军队统领,命他来勤王救驾。
见太子如此沉稳,圣上在欣慰中离世。
之后,新皇登基。
几位造反的皇子伏诛,刘贵妃自尽,刘家满门抄斩。
菜市口血流成河,京城中人人自危了好些日子。
可转眼,又被会试放榜的喜悦冲淡。
也不知是不是巧合,今年的状元又是在我这馄饨铺子赊过账的学子。
殿试上,新皇一听他说起,自己因为家境贫寒,只能住在南城集市口,还在宋珠馄饨赊过账,就笑出了声。
他指着已经官至户部侍郎的谢知学,笑道:
“连着能出两届状元,这铺子倒真真是个风水宝地。”
10,
有了新皇这句“风水宝地”的夸奖,宋珠馄饨更是门庭若市。
不知道是谁把我尚未成亲的消息传了出去,倒引得不少人登门求亲。
想来见我的人太多,我只能躲在后厨帮工,少在店里出现。
直到某日,伙计来后厨找我,说是有旧人来访。
我擦着手走出去,发现一魁梧伟岸的汉子坐在店里。
他生得浓眉大眼,眼睛随意一转,都能把小孩吓哭。
有他在,店里的客人都快跑光了。
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条刀疤,刀疤像是条狰狞的巨龙,一直蜿蜒到袖子里。
“……蒋大哥?”我惊喜道。
那汉子一回头,看见我,脸上凶气顿消,直接笑开了花。
“宋家妹子!”
这汉子名叫蒋鹤鸣,原是走镖的镖师。
五年前,他带着一群弟兄来京城送货。
谁想到货送得顺利,主人家却在京城出了事,抄家流放。
尾款拿不到不说,就连那一箱东西也被官府扣押,作为罪证。
镖师来钱容易,他们随身带的银子刚进京就被挥霍一空。
付了住宿钱外,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差点连饭都吃不起。
我看他们有点可怜,便赊了他们几天的馄饨钱。
没过几日,这几人就找到了新的活计,把馄饨钱补上了。
之后,又是几年不见。
蒋鹤鸣指挥着人抬着几大箱子礼物进来,堆在了铺子里。
箱子一打开,竟然都是些白花花的银子。
我惊了。
“这是做什么?!”
蒋鹤鸣却混不在乎。
“妹子,大哥是个粗人,也没有那些个什么文人墨客的骚劲。”
“大哥救驾有功,被封了宁昭侯,这些银子都是皇上新赏的。”
“你当年帮了大哥一碗馄饨,足以看出来你是个心善的。这世道再不公,总不能好心人还没有回报吧!”
“这些银子你安心收下,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大哥。”
“日后你出嫁了,大哥家就是你的娘家!”
“我倒是要看看,谁还敢为难我蒋鹤鸣的恩人!”
“——宁昭侯这话说得,朕爱听。”
他话音刚落,福贵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。
他身着一身紫金锦袍,手握一把折扇,微笑倚在门口。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听见蒋鹤鸣一声惊叫:
“——陛下?!”
11,
朕?
陛下?
福贵就是新皇?
我的脑袋乱哄哄做一团。
可在脑海深处,却有一道声音感叹道:果然如此。
这想法曾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,可却因太过惊世骇俗,被我按在思绪深处,再不曾提起。
皇帝一到,蒋鹤鸣就像是见了猫的耗子一般,闲谈了几句就溜走了。
剩下我和皇帝坐在铺子里。
铺子周围被护卫拦住,无人敢靠近。
两两相对,俱是无言。
好半天,我才想起来该行礼,于是手忙脚乱地跪下:
“民女参见陛下。”
“诶诶诶,行了行了!”皇帝连忙把我扶起来,“咱俩之间,没有这么多虚礼。”
他扶我坐下,也不寒暄,径直问道:
“朕今日来找你,是有一件要紧事要问。”
“宋珠,你可知前朝的宋太傅?”
宋太傅……
“宋太傅是先帝帝师,放眼天下,无人不知。”我的语气艰涩。
“是,”皇帝叹了口气,“可就算是帝师又如何?十五年前,刘家势大,捏造了宋太傅通敌卖国的假证据,硬是逼得宋太傅家破人亡。”
“宋家男丁皆抄斩,女子无论大小,一律充为娼妓。”
“朕一早便知晓,你的母亲曾是宋夫人的贴身侍女。到年岁后,便被放了身契,又赐了金银田契,送她出嫁。”
“宋夫人对你母亲有救命之恩,你母亲感念宋夫人恩义,改姓宋。你生父早逝,母亲又和夫家恩断义绝,便改了你姓宋,取名宋珠。”
“……是,”我垂下头,“陛下查得一清二楚。”
“那么你呢?”皇帝又问,“你是宋珠?还是宋澜声?”
12,
宋澜声。
这三个字听得我一阵恍惚。
近十年来,再也无人唤过我这个名字。
只是依稀的记忆间,父亲母亲曾经温柔叫我一句:“澜声。”
宋家诗书传家,我是最小的女孩。上有兄姐,对我多加宠爱。
父亲也有姬妾,可母亲宽厚,后宅和睦,从不见勾心斗角。
直到七岁那年,宋家塌天大祸,男子抄斩,女子充为军妓。
宋家的女眷都被关在诏狱深处,等候发落。
暗无天日的监牢里,母亲抱着我,缩在角落。
“澜声不怕,”她摸着我的头发,明明声音打颤,却还是硬作坚强,“娘一定会保护好你的。”
“夫人?夫人!”
一声轻呼打破了这片宁静。
“婉娘?!”母亲连忙冲到栏杆边,泪水瞬间流了满脸,“你怎么来这了?快回去!宋家没救了,不能连累你!”
“夫人对我有大恩,何谈连累不连累的。”婉娘摆摆手。
她给我们带来了食盒,里面的饭菜温热精致。
我当时年纪小,又在狱中受了不少苦,抱着桂花糖糕大快朵颐。
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,婉娘心疼地握住母亲的手,“夫人,你金尊玉贵的,如何能受这种苦啊!”
母亲惨然一笑,“我和官人夫妻一体,官人去了,我又岂能独活。”
“只可惜我的澜声,她还那么小……”
说着,她失声痛哭。
“夫人别怕,”婉娘咬咬牙,像是下定了决心,“我有办法,一定能救小姐出去。”
上路前夕,我又一次在诏狱里见到了婉娘。
她的怀里,抱着一位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。
女孩昏沉睡去,嘴角还带着笑意。
像是正在作一个长长的美梦。
“这是我的亲生女儿,名叫宋珠。”婉娘依依不舍地拂了拂女孩的鬓发。拂着拂着,她眼眶一红,发了狠,直接把人从栏杆之间送了进来。
母亲大惊:“婉娘?你这是做什么!”
婉娘却异常冷静:“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,婉娘无以为报。我思来想去,唯有用我的亲生女儿把小姐换出来,以此报恩。”
“诏狱守备森严,进出都要搜身。刚刚门口的守卫知道进来了两人,不可能放出去三个人。”
“那也不能让你的亲生女儿替澜声受过!”母亲摇头。我也抱着母亲,不住摇头。
人立足世间,活,就要堂堂正正地活。我受苦是我的命数,怎么能让人替我受苦呢?
“夫人别想了,再不换,等一会惊动了守备,我们谁都走不了!”
母亲看了看宋珠,又看了看我,一咬牙,竟真的把我往外推。
我吓得哇哇大哭:“母亲!我不去!我死也要和母亲死在一起!”
可我还没哭几句,后脑勺就传来一阵剧痛。
视线的最后,是婉娘发红的双眼。
等第二日我醒来,发配宋家女眷的车马早就出了城门。
再也追不上了。
13,
明面上,我叫婉娘“娘”,婉娘唤我“珠珠”。
私底下,婉娘让我叫她“婉娘”,叫我“小姐”。
充为军妓的罪臣家眷,过了风头后,能使银子把人赎出来。
婉娘拼了命地卖馄饨,卖了一碗又一碗,终于攒够了银子。
她带着银子,找了关系,想要把母亲和宋珠赎回来。
可她兴高采烈地去,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。
宋珠早在随军的路上,就因为奔波劳累而死。
母亲刚到军营,就不堪受辱,自尽而亡。
婉娘回家后,发了好一顿烧。
醒来之后,却像是没事人一样。
可我慢慢发现,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了。
她开始分不清我和宋珠了。
雷雨夜,她抱着我,温言安慰:“珠珠别怕,娘在呢。”
我缩在她的怀里,闷不作声。
婉娘又认错了。宋珠怕打雷,我不怕。
可有的时候,她又很清醒。
“小姐,你不知道,夫人当年在山匪手里救了我的命啊!”
婉娘对着我念叨,“我当时就想,我这辈子当牛做马,也要报答她的恩情。”
只不过后来,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占了大多数。
唯有在临终时,她看着房梁,泪流满面。
“珠珠,娘的珠珠哟,娘终于要来陪你了。”
她低低地念着,叹着。
直到最后,她的嗓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道凄厉吼声:
“夫人,您的大恩大德,婉娘这辈子终于还完了!”
说完,她双眼一闭,终于断了气。
我呆坐在床边,双手手掌撑住额头,呆呆地看着地面。
豆大的泪滴滴落在地,打湿了泥地。
14,
恩义。
恩义。
简简单单的两个字,做起来却难如登天。
母亲救了婉娘,婉娘承了母亲的恩。
宋珠被换了我,我又承了宋珠的恩。
受了恩义,便要用一辈子去报答。
我知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宋珠的大恩,思来想去,那就只有两个目的。
如今刘家倒了,凶手伏诛,那就只剩一个。
我顶着宋珠的名字,便要让这名字流芳百世。
从我接手馄饨摊后,费尽心机,就是为了如此。
15,
“你是宋珠?还是宋澜声?”
看我默不作声,皇帝又问了一遍。
“朕已经接了还活着的宋家女眷回京。其中一位自称是宋太傅的姬妾,”
“她说,她在狱中亲眼看到婉娘用亲生女儿换了宋家的幺小姐,宋澜声。”
“那么你……”
“我是宋珠。”我打断皇帝的话,“她应当是看错了,我那日的确和我娘去了诏狱,但是却没把宋澜声换出来。”
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:“是吗?”
“是。”我语气坚定。
皇帝叹了一口气。
“朕原本还想着,若你是宋太傅的亲生女,为宋家翻案也更容易些。”
“你不是也不打紧,朕依然会为宋太傅翻案,你大可放心。”
皇帝走后,我呆坐在馄饨铺里。
春秋时有赵氏孤儿。
程婴用自己的亲儿子换走了晋国大夫赵盾的亲生子,独自一人将其抚养成材。最终,赵氏孤儿长大,向屠岸贾复仇。
世人赞叹程婴忠义,赞叹赵氏孤儿胆色和蛰伏。
却无人在意那个程婴的亲生子。
无人想问问她,是否愿意被父母推出去,用命来偿还恩情。
历史的长河里,她的名字就如同流星一瞬,再不见踪迹。
16,
宋家的冤案已翻,宋太傅的牌位被送入太庙,享万世奉养。
我暗中派人接济了那位还活着的小娘。
宋家如今,也就只活她一人了。
我依旧在京城卖馄饨,一卖就是二十年。
宋珠馄饨在京城开了四五个分店,还是一样的好味道。
店开得越来越多的同时,也有人来向我提亲,被我通通拒绝。
天下女子,出嫁从夫、夫死从子,不外乎如是。
若是我成了亲,有了丈夫,宋珠的名字就会变成宋氏。
卖馄饨赚得的钱,被我大半用于赈灾济贫。
每每有灾情,宋珠馄饨的门口便会搭建起粥棚,分发给遭灾的百姓。
沦落青楼的女子、被责打的丫鬟……这些年来,我亦是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。
听着那些对“宋珠”的称赞声,我才会感觉到一丝心安。
17,
我三十七岁那年,成王携家眷进京。
成王世子在封地长大,从小无拘无束。
他日日一身红衣,骑着汗血宝马在京城里奔驰。
终于有一日,一辆马车躲避其不及,一头扎进了我的馄饨摊子。
咚地一声,马车撞上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,才堪堪停下。
只可惜,车体全散了架。
我听了声音出来,恰巧看见成王世子坐在马上,下巴高抬,满脸不屑。
马夫刚挣扎着从一片废墟里拍出来,他竟然抬起手,又想一鞭子抽过去:
“哪里来的贱民,也敢挡本世子的道!”
“住手!”我连忙跑过去,挡在那马夫前。
鞭子劲道没收,一鞭子抽过来,我的左臂皮开肉绽。
“哪里来的贱民!”世子冷哼。
我强压着痛感,高声道:“这里是京城,是天子脚下。世子策马狂奔,才导致马夫出了祸。你不想着赔偿就算了,竟然还抽他鞭子?”
我话音未落,又是一鞭子抽来。
右臂也是一道血痕。
“一个贱民而已,本世子就算不赔,你又能如何?”
世子趾高气昂,“有本事你就去告官!”
“等到了京兆府,你看京兆府尹到底能不能为了你这一个贱民,来指认本王!”
18,
话都说到了这份上,我第二日,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。
鼓敲了大半天,京兆府的门终于开了。
我走进去一看,发现京兆府尹苦着脸坐在主位。
他的身后,站着笑眯眯的谢知学。
三十八岁的谢知学已经入阁,兼任户部尚书。
他蓄了胡须,笑起来让人心惊胆战的。
“府尹大人,快升堂啊。”谢知学拍了拍京兆府尹的肩膀。
“升升升升堂!”京兆府尹连忙拍响了惊堂木:“堂下何人?报上名来!”
“民女姓宋名珠。”我不卑不亢地跪下。
“你要状告何人?”
“民女要状告成王世子,当街策马,搅乱民生,肆意责打百姓。”
“荒唐!”京兆府尹一拍桌子,像是下定了决心:“你一介平民,竟敢状告成王世子?真是荒谬!快拉下去——”
“李大人!”谢知学黑着脸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一不问来由,二不问清原委,就这么青红皂白地,就要拉人下去打板子?”
“哪敢问谢大人要我怎么办?”京兆府尹破罐子破摔,“那可是成王世子!”
成王是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,成王世子又是成王唯一的独苗。
若是成王世子出了事,成王岂会善罢甘休。
“——成王世子又如何?”
一介清亮男声响起。
我回头一看,看见左都御史缓步走来。
他和谢知学同年科考,当年一同在我的馄饨摊里吃着馄饨。
他走到我身边,将我扶起:“宋珠姑娘近来可好?”
“还行。”我点点头。
动作间,两侧手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。
左都御史也沉下脸。
他转过身,抬高声音道:“王子犯法,当与庶民同罪!成王世子当街纵马,御史台早有证据。今日听说京兆府审案与他有关,特来呈上。”
“……”
京兆府尹一脸便秘。
他翻着那些证据,五官皱成了一团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李爱卿若是为难,这案子不如交给朕来审。”
这道声音一出,在场众人齐齐下跪:“参见陛下。”
皇帝身着锦袍,走上大殿。
他身后跟着好几位朝中要员。
官职或高或低,为人或忠或奸,唯一的共同点,就是他们都曾经在我的馄饨摊,吃过那一碗馄饨。
那一丁点的恩情,过了二十年,依然让人念念不忘。
见皇帝来了,京兆府尹连忙让开主位。
皇帝也不推脱,大赖赖地一坐,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:
“把成王世子带上来!”
“来了来了!”
宁昭侯拎着成王世子,一个箭步冲上大殿:“我把这小兔崽子逮来了!”
“陛下,你都不知道,臣冲进成王府邸的时候,成王全家死都不放人!”
“多亏我机灵,出了府就翻墙从后院进去。这小子就躲在屋里不出来!”
“蒋爱卿做得甚好,朕日后必有嘉奖。”皇帝笑着点点头。
他看向成王世子:“近日来,你在京城策马狂奔。百姓稍有阻拦,你就肆意责打,认是不认?”
成王世子还想挣扎:“不……”
皇帝:“欺君死罪。”
成王世子:“……我认。”
“可以。你倒是认得痛快,”皇帝满意地点点头,“来人,给我把这小子打到他爹都认不出来!”
19,
等成王赶到时,成王世子已经被打成猪头了。
成王看着儿子,心疼得不行,又不敢求情,急得直跳脚。
等打得成王世子只剩下一口气在,皇帝才施施然地抬手。
“住手吧。”
成王立刻扑上去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道:“儿啊——”
“行啦,别吵了。”皇帝制止了他,“朕这里有个名单,等这小兔崽子养好了伤,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、赔偿。听明白了吗?”
成王点头如小鸡稻米:“臣领旨。”
“还有,”皇帝指了指我,“宋姑娘身上的两鞭子,你要怎么办?”
成王:“等犬子伤好后,臣必带白银千——”
皇帝:“嗯?”
成王:“……臣必带黄金万两前去致歉。”
皇帝:“嗯。”
我却傻了:“这这这,黄金万两这也太多了。”
两鞭子就黄金万两。
这事要传出去,怕是有不少人蹲守在成王府,就等着挨鞭子。
“宋姑娘人品贵重,京城上下皆知,想来这黄金万两你也不会收受。”皇帝笑了,“朕倒是有个好法子。”
“不如这黄金万两便作为基本资金,在京南建一座书院,如何?”
建书院可是大善举,在场众人都没有意见。
皇帝满意一笑:“那就这样,今天散了吧。”
“你家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再到处惹事生非,朕就把他打得连这一口气都出不来。”
临走时,皇帝还不忘警告成王。
20,
过了大半个月,成王世子病还没好全,就被成王从床上揪起来,挨家挨户地道歉。
另一边,京南的书院拔地而起。
皇帝找到我,让我担任书院的第一任院长。
我连忙摆手:“书院书院,我都不通文墨,怎么能当书院院长?”
“你虽不通文墨,可品性德行,都有目共睹。”皇帝正色道:“书院院长必得是德高望重、公平公正之辈。除了你,朕都不放心。”
“几十年前,你曾告诉我,做好事不求回报,那只有圣人才做得到。”
“可朕看这几十年,你做了这么多好事,又求了什么回报呢?”
回报……
我压下喉头的苦涩。
心安,便是我最大的回报。
“书院的教师朕自有安排,你只要秉持本心就好了。”临走时,皇帝嘱咐我。
秉持本心……
我宋澜声的本心,究竟是什么?
这一辈子, 我顶着宋珠的名字,万不敢行足踏错一步。
人人都称赞宋珠为人纯善、品性高洁。
可每每午夜梦回时, 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, 你不是宋珠,你是宋澜声。
别装了, 做回你自己吧。
但等到白天一醒来, 我又会做回那个完美无瑕的宋珠。
这一装,就是一辈子。
21,
书院建立得十分顺利。
各路大儒听说建立了面向天下贫寒学子的书院, 都自发来到书院教书。
我把宋珠馄饨交给了靠谱的掌柜的打理, 开始埋头在书院理事。
一年年过去, 只要我走在书院里,所有人都会躬身行礼, 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“宋珠院长”。
我的名字被刻在书院内的纪事石碑上。
我看着被刻在首行的“宋珠”两个字, 觉得这或许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,将宋珠这个名字流芳百世。
但就算还没达到, 我也没办法做得更好了。
22,
我六十七岁时,卸下了书院院长的重任, 开始回到家中荣养。
常来探望我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。
十几年前,她被兄嫂卖到别人家,当童养媳。
我刚好路过,重金将她赎出。
小丫头感念我的恩情, 嚷嚷着要和我签了死契,给我当丫鬟,一辈子伺候我。
我连忙摇头:“使不得使不得!”
一辈子太长了。
别为了那一点恩情, 就随随便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。
话是这么说, 可我的一辈子,已经义无反顾地搭了进去。
小丫头在我的资助下慢慢长大, 然后嫁了人,生了孩子。
我老了之后,她经常来看望我。
陪我吃了晚饭后,她推着工匠新发明出的轮椅, 带我去曾经的馄饨摊看看。
五十年前,我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树, 现在已经枝繁叶茂。
硕大的树冠遮挡住了阳光,撒下了一片绿荫。
白白胖胖的馄饨, 在鸡汤锅里熟了, 被捞出,撒上葱花香菜。
有客人躲在树下,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,大快朵颐。
我也躲在树荫下, 眯着眼睛, 感受着这一片阴凉。
“宋澜声。”
恍然间,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我。
我仓皇回头,环顾四周, 却什么都没看见。
“宋珠院长,怎么了?”小丫头问。
“没事。”我摇摇头。
一股疲累感袭来,我的眼皮昏昏沉沉,慢慢闭合在一起。
再也没力气睁开。
“宋珠”的恩情, 我这辈子也算是还完了。
一片昏暗中,我浑浑噩噩地想。
下辈子,还是让我别这么累了罢。
© 版权声明
本页内容所含的文字、图片和音视频均转载自网络,转载的目的在于网络分享传递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站赞同文章的观点和对文章的真实性负责。如其他媒体、网站或个人转载使用,请与著作权人联系,并自负法律责任。做为非盈利性个人网站,站长没能力也没权力承担任何经济及法律责任。如若本站的文章侵犯了你的相关权益,请联系站长删除或修正。
相关文章
没有相关内容!
暂无评论...